十六年后,荆南苏穆站在世家白墙青蓝的城池之中,却感到金风凄紧,如同宿命一般,益显悲怆。
眼前古老的亭台阁楼,红木金漆,曾是鸾倾城,这传说中凤凰栖息之地最繁盛的地方。繁梦阁,如它的名字一般,繁华若梦,恍如隔世。朱红底子上攒金的大字,陷在黑夜中,像是沉入古井中的一柄美人团扇,沉沉落下去,看不清了。
一切都在等着他,等着他替他们复仇,出了这口吞不下的怨气。他腔子里的这口气息,再也不属于他荆南苏穆,是梦姑姑的,是那死去的侍女的,是千千万万荆南亡灵的,他们的七魂六魄,护佑着他,护佑着荆南的复兴,一切都在等着他,等着他……
时间之于苏穆,只有那日,和无数个重复的光影。十六年来,每日天光未亮便晨起读书,至月明星稀尚在偷偷习武。十六年来,风雨无阻,从未懈怠。这世间只有荆南世家,而无荆南苏穆。
天光微亮,他就喝醉了。
时机未到……姑姑曾说,男儿当静水深流。他眼中的光焰沉痛而坚决。他跌跌撞撞地出了鸾倾殿。
刚出门,身后便尾随了两个逍遥堂密探,眉眼容貌,手臂上的懿花涧的图腾,他都熟稔在心,是皇甫世家伸长的枷锁。苏穆不屑一顾,引着他们进了烟花之地——逸花楼。猜也猜得中,绑在逍遥堂信鸽的密报上书,荆南掌权人,放浪形骸,声色犬马,迷恋美色,难成大器……他要的就是个浑浑噩噩,茫然不知。
青楼之中,歌舞升平。
荆南苏穆浑身酒气,摇晃着穿过大堂后的天井,径直奔入含露小憩酒窖内。眼神一转,用余光微微望向门外鬼魅般的两个密探,眼中醉态全无,是只狩猎野兽的神色。这几年他们遍布城中,搜集着荆南世家用武谋反的证据。
苏穆握紧拳头,隐忍地闭上眼,再度睁开时醉意跟怒火同时消弭于无形,只剩一痕冷光闪过。
姑姑的死和荆南世家的衰败教会他一件事,在敌人面前需小心掩藏的除了他的野心,还有怒火。忍气吞声更适合现在的苏穆,对懿沧群来说,一个懦弱的世家比一个愤怒的对手更容易让他们放松警惕,也更加安全。
苏穆颔首,向内堂走去,余光扫过门口,那两名懿沧密探扮成酒客悄然潜入,捡了一张桌子坐下,继续暗中盯梢。苏穆冷哧了一声,穿过后院天井,直奔含露娘子小憩。推开酒窖的门,就见轻纱幔幔,中间一汪酒水,底部筑灶,其下木材正熊熊燃烧。一女子着青衣,手持琉璃壶站在酒池边,身形窈窕曼妙。
苏穆深吸一口气,但闻这满屋的酒香,心头激愤之意才削减了几分:“古人道,满座芝兰媚,杯酒随风醉,原来说的便是娘子这里。俯仰之间,花香、酒香,都能醉人啊。娘子可还收小徒,本君愿意留在这神仙居中,闻酒香,赏美人。”
含露回身向着苏穆盈盈下拜,抬起头时,露出了一张俏似清水芙蓉一般的脸庞:“您说笑了,这尺牍方寸的地方,怎么容得下荆南世家的掌权人。”
苏穆脸色黯淡,颓然坐在榻上,抚着膝苦笑道:“掌权人?不过是个被架空的木偶罢了。日日还要被走狗犬牙咬着不放。”
含露会意,默契地伸手一指外面,无声相询。
苏穆咬牙恼道:“惹恼了本君,掰了他的獠牙,打断他的狗腿!”
含露摆首,并不赞同他喜怒如此外露,劝诫苏穆:“苏穆君可是醉了,鸾倾城受“禁武令”管制,怎可打打杀杀?”
苏穆又岂会不知,摇头叹道:“罢了。”抬手再看含露,问她,“娘子手中是何物?”
他边说边腾空跃起,跨过酒池,轻巧地跃到含露身边,夺过她手中的琉璃瓶,拿近鼻尖细细一闻,酒香四溢,醇香甘冽,含露正要阻止,却见苏穆仰头将酒曲直接灌入嘴中。含露微惊:“哎,这是酒曲,怎么能直接喝呀,会醉死的!”
“苏穆君小心隔墙有耳……”
“惧他何甚?!惹恼了本君,掰了他的獠牙,打断他的狗腿!”苏穆起身,夺了含露手中的酒壶,灌入口中。
“哎,这酒浓烈,怎么能直接喝呀,会醉死的——”
苏穆畅快而笑,“何以解忧,唯有杜康。”
她知他,大志未酬,难免愁苦。却也知,烹酿小酒也如洪韬大略,要深谋远虑,未雨绸缪。很多变化,都是在这平静的外表下,暗地而生。待到天时地利之时,小小的一个推波助澜……就会引得翻云覆雨…这鸾倾城的一池死水,也就化成苏穆君想要的醉人杜康。
她是苏穆隐秘的门客,见不得光也无妨,闺阁之中,也能晓知天下大道,也能替他运筹江山。
酒池微震,地缝里崩出阵阵厮杀之声。
苏穆和含露皆不言语。静静地,任由那微弱的力量填满空气。
掘地三尺,酒池之下,是他秘密的筹谋,是他翻云覆雨的筹码。
苏穆心领神会,摘下墙上古琴,横架在面前几案,信手一拨,如万里奔流,含露随琴起舞,拖曳水袖将不同瓶中的酒曲倒入大缸之中,身形翩跹若蝶,舞动其间。二人兴致正浓之际,一名侍女从外走入,向含露禀道:“娘子,一个老翁赖在咱们逸花楼不走,看着是要卖女儿。”
“人在何处?”含露问。
侍女答:“带他们到娘子的含露小憩候着呢。”
“我这就过去。”
苏穆闻言忿忿,也跟着一道甩袖而出:“混账爹娘,竟要将自己的亲生骨肉舍在此处?”
去了才见一名老翁牵着一名少女立在堂下,那女孩不过十三四岁,身量未足,却也姿容秀丽,正偎在老翁身旁嘤嘤哭泣。含露上前先问:“老翁,是你要卖女儿?”老翁原本紧紧攥着女儿的手,下了狠心一般,一抹眼泪,硬将自己的女儿推到含露面前,泣声道:“请娘子收了我女儿,留她在逸花楼。快,跪下。”
少女哭得泣不成声,拽着父亲的袖子只是喊爹,这一声声听得苏穆又惊又怒:“你这为人父母的,怎可如此狠心。”边说边从怀中掏出荷包抛给老翁,“拿去,带着你女儿回家去吧。别留她在此,当男人们的玩物。糟蹋了。”
老翁慌忙摆手,接都不敢来接,只顾拽着女儿跪在地上,连声道:“多谢这位爷,老汉我真的不要钱。只求娘子保她性命。”
苏穆含露对视了一眼,觉得此事有些蹊跷。含露问:“老翁,是有什么难处?”
老翁哽咽道:“都是因那‘奴选令’,要我们鸾倾城的女子送给其他世家为奴为妾,谁知道,那些混蛋根本不把咱们鸾倾城的女子当人,老翁那些女儿们……被生生折磨死了……”说到这里他几乎泣不成声,哭倒在地,“这最小的,眼看十六了,若是…再让那些畜生给糟蹋了,叫老汉我怎么活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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